2013年8月24日

民主化的成功與失敗?順便談埃及

埃及自從2011年2月爆發革命,將長年實行專制統治的「穆巴拉克」(Hosni Mubarak) 推翻,至今已超過2年。一開始,大家都對「阿拉伯之春」(Arab Spring) 甚有期望,以為推翻專制後就能成立民主。但其實任何一個有認真地研究各國民主化經驗的人都會知道,推翻舊制度與建立新制度所需要的是完全不同的因素。革命後試圖民主化卻停滯不前,甚至以失敗告終,是經常發生的事。今次會談一些關於民主化的理論,以及對埃及局勢的分析,雖然我本身對中東的事務不夠歐美等地熟悉。

也許出於良好意願,大家總是一聽到「革命」啦、「變天」啦,「民主派」啦等等就會興奮地認為是「正」,需要支持 (正相對邪,最近香港流行「正邪論」嘛)。但有「革命」、「變天」、「民主派」是否就能建立民主呢?革命跟民主是兩個不同的階段。推翻、破壞一個制度容易,建立一個新制度困難,影響兩者成敗的因素並不相同。綜觀歷史,發生革命後沒變成穩定民主的經驗還不少。不講遠的,中國有過幾次革命?推翻過幾次專制政府?有達成民主嗎?

香港很多對民主的討論,都集中在討論民主作為一個概念或理想好不好,相對來說,真的去研究外國的民主制度是怎樣運作,或民主化過程中做了甚麼的討論,只是集中在少數人中。這也無可厚非,畢竟很多香港人連實行民主也不贊同。說明這個概念的好壞,說服他人支持民主,有其必要性。但如果對實行的細節的認識不夠,那我們說要建立民主時,到底是想要建立一個怎樣的民主?建立民主制度,是否止於有所謂的普選?須小心淪為空中樓閣。

民主/專制不能只用二元對立

一般人喜歡簡單的思考模式,喜歡二元分法。例如看國家和政府,不是民主就是專制,不是專制就是民主。或者民主就一定是自由,不民主就一定不自由。專制政府都是壞人,革命份子都是好人......但其實近年學界已經不再這樣簡單地劃分民主/專制。例如美國智庫 Freedom House 就將全球國家分為「自由、部份自由、不自由」3種 (free, partly free, unfree);英國刊物 Economist 則分為「完全民主、缺陷民主、混合制度、專制政權」4種 (full democracies, flawed democracies, hybrid regimes, authoritarian regimes)。

現在很多學者都同意「民主化」,即由專制政權轉型為穩定的民主的過程中,會有一些不太算民主但又不太算專制的模糊狀態,而且這條轉型之路亦非每個國家都能一直線地進行,有些國家前進得較快,有些較慢,有些會停滯不前,有些甚至會打回頭路。

專制和民主大家都應該有概念大概是甚麼,那「穩定民主」呢?跟普通的民主有甚麼分別?為什麼要加「穩定」兩隻字?民主跟專制最大的差異,不止是民意受到重視,還有就是民意可以改變執政團隊,而政府交替的過程是和平順利地進行,不會引發抗爭和動亂等等。一日未能做到和平順利地政權交替,人們接受民主制度及選舉結果,一日都未算成為穩定的民主。也有人將這情況稱為「成熟民主」(matured democracy) 或「鞏固民主」(consolidated democracy),但我在此先用「穩定民主」(stable democracy) 一詞。

民主化中的可能變化

這個轉型過程中間可能出現的階段,概括來說可以出現3種情況:

1. 未穩定的民主
2. 混合制度
3. 倒退回專制

情況一,是指民眾雖然可以透過選票更換政府,但政治環境和文化尚未成熟,做不到和平順利地政權交替的這個民主的特點,更換政府往往會伴隨政治問題和糾紛,甚至動亂和危機。台灣在早幾年有這種情況,輸了的人都指責選舉不公,但近年已經不再有,趨向穩定民主。不是每個國家都可能轉危為機的,也有可能是不再走向穩定民主之路,而是走向另外兩種情況。

Liberty leading the people, 攝於羅浮宮
情況二「混合制度」hybrid regime,是指民眾雖然仍然可以投票,也有一定的人權自由,但都受到嚴格限制,未必能真的更換政府,不太算民主又不太算專制,因此叫混合。新加坡及伊朗可算是這種情況,人民有權投票,但投票後不一定帶來改變,人權自由亦受到多種限制。香港也可算是一種 hybrid regime,有人權自由但沒有民主。如果人們滿足於混合制度,民主化有機會就此停滯不前。

情況三,就是最壞的情況,發生危機後有軍人或政治強人接管,聲稱民主會造成壞後果,直接取消民主制度,倒退回專制。推翻獨裁者的,自己也可能變成獨裁者。

以搞革命最有名的法國為例子,講講民主之路可以有多反覆好了。

法國大革命其實也是「失敗」收場

法國在1789年大革命推翻「波旁王朝」(House of Bourbon) 之後,曾短暫建立過第一次共和政府 (1st Republic),但在1801年又被拿破崙奪權結束。1830年,法國再次出現革命,將「波旁王朝」趕走 (英俄奧普聯軍擊敗拿破崙後,波旁王朝復辟),取而代之的是「奧爾良王朝」(House of Orléans)。1848年,法國人又推翻「奧爾良王朝」,建立第二次共和政府 (2nd Republic),但在總統選舉中當選的拿破崙姪兒拿破崙三世,不久後又學伯父稱帝,結束共和。1870年,拿破崙3世在戰場上中被敵軍俘虜,留在巴黎的共和黨人自行宣佈建立新政府,成立第三次共和政府 (3rd Republic)。第三共和最終成功保持住,直至二次大戰被納粹德國打敗。

1789、1830、1848、1870,法國共出現過4次革命,當時成功推翻君主,但頭3次都以變回君主制告終,計落法國經歷了近100年才進入穩定民主狀態 (只是說制度穩定,政局並不穩定,法國第3共和經常更換執政團隊,像近年的日本)。民主路可以有多反覆,看這個民主強國的例子也可見一班。另外,由於有過多次革命,外界很容易會混淆。例如名畫「自由女神帶領人民」(Liberty leading the people),儘管不少人會將它跟法國大革命=1789年那次扯上關係,但它其實是在1830年革命時畫的。法國名著「孤星淚」(Les Misérables) 中男主角參加的起義,則只是一場個別革命黨人發起的小起義,不屬於4次革命中的任何一次。

當然,也有國家最終是民主化成功的,不然我們現在就不會見到有民主國家啦?法國現在也成為了民主國家啦。到底差別在哪裡?

民主化成功的因素?

一般認為民主要順利實行就需要「民主質素」。之前也說過建立新制度困難,但再仔細點講的話,建立一個制度的硬件難,要建立軟件讓制度運作順利更是難上加難。寫出一套保障很多人權自由的憲法,計算出一套選舉制度,如果只是紙上談兵,人民根本不關心,那也很容易會被有心人利用奪權。

例如法國大革命以失敗告終,而美國革命就成功,法國著名政治學者「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 在他的名著「民主在美國」(Democracy in America) 中就分析指,是因為美國人有較強的民主素養。(由於中國副總理王岐山的推薦,托克維爾分析革命的著作「舊制度與大革命」The Old Regime and the Revolution 在中國大陸甚為有名,但其實在歐美地區,分析民主的「民主在美國」更為有名。)

美國是移民國家,人民都是來此追求新世界的自由人,身份平等地建立新家園,行多勞多得的資本主義,較重視自由和平等,老早就有自治體制。相反,法國的封建制度遺害極深,多數人民活在個沒有流動性的社會,沒有自由、平等、自主等的概念,革命只是少數人的事。因此美國革命前後,差別只是趕走頭頂上一個不斷在收稅的宗主國,相反法國在趕走國王後,要建立一套全新的政治、經濟、社會體制,培養人民自由、平等、自主等有利民主的概念,難度高得多。第一次革命是如此,但幾十年後,自由平等博愛 (liberté égalité, fraternité) 的口號已成為法國人的核心價值,要維持君主制漸漸變得不可接受,因此得以在1870年後成為穩定民主。(為免誤會,這一段並不全是托克維爾的觀點,例如他1859年就死了,總不可能知道1870年的事吧。)

但民主質素不止於支持自由、自主。如果人們喊自由、自主,但不願意承認這個民主制度,不跟從這個制度去做,這樣的話是不能持久的。人們需要明白民主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結果,合作總伴隨妥協,不可能事事如你個人的意,要接受民主程序得出的結果。對民主程序得出的結果,甚至民主程序本身有不滿,可以發聲,可以向其他人表達,但不適宜凡事都反對這樣否定那樣,應該想辦法大家一起去完善這個結果或民主程序。

民選政府的表現也會影響到人民的信心。雖然民望跟認受性是兩回事,前者是針對個別執政團隊,後者是針對整個制度,但如果很多個團隊都接連出事,那就不得不令人懷疑會否是制度也出問題了。二戰前的德國和意大利也已經行民主制度多年,但因為政府表現不佳,人們對整個制度失去信心而被獨裁者有機可乘。美國的「皮尤」(Pew) 研究中心的調查也指,很多前東歐蘇聯國家,人民對民主的信心度都跟政局和經濟穩定有關。

因此也有認為用漸變式民主,各派坐下來商討出一個根據實際情況制訂的政制,慢慢向民主邁進,由於對社會和經濟造成的打擊較小,有助人民適應和接受改變。英國、北歐等沒有爆發革命的地方是這個講法的主要例子 (雖然他們也並非就沒有革命份子或民主運動)。

左:Democracy in America
右:The Old Regime and the French Revolution
甚至有認為外國勢力干涉可以幫助建立民主,用的例子是二戰後的德國、意大利和日本。當然我們也要考慮,德國、意大利和日本人在經歷大戰後,民族性本來就可能出現了大改變 (德國尤其明顯)。近年較多的例子則是東歐國家在歐盟支援下成功民主化。

也有認為社會富裕跟中產階級的存在也對民主有利......雖然這一點我是比較不相信就是。其他的觀點也不盡錄了。總之,影響民主化成功的因素有很多,單是發生了「革命」、「變天」等等並不足夠建立民主。

民主化成功的例子?

當然,民主化不一定成功,並不是不開展民主化的理由。過去百多年,世界各地始終不斷有國家成功民主化。學界亦已累積了不少經驗和分析,有助往後的國家進行民主化。我們應該加強學習、宣導民主化成功的例子。例如早幾日在某個談「佔中」的論壇上,某「爆粗傳媒人」大大聲說,近年東歐有哪國革命後是成功的?他這麼一問,我又真的去查。如果從1989年「蘇東波」共產陣營瓦解後計起,還真不少。看人均GDP的話 (香港跟祖國最愛談GDP增長嘛):

GDP PPP per capita in current int'l $ (IMF data)
Estonia 6,240 (1995) 20,657 (2011) +231%
Latvia 5,106 (1995) 16,717 (2011) +227%
Poland 7,262 (1995) 20,013 (2011) +176%
Slovak Republic 8,801 (1995) 23,366 (2011) +165%
Czech Republic  12906 (1995) 27112 (2011) +110%

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國家的民主化過程,都是始於公民抗命式的和平革命。波蘭有過「團結工聯」(Solidarity) 發起的多次舉國大罷工,捷克和斯洛伐克有名為「天鵝絨革命」(Velvet Revolution) 的連續多日示威,愛莎尼亞、拉脫維亞、立陶宛 (Lithuania,因IMF無該國1995年資料而未有列出) 有過所謂的「波羅的海之路」(Baltic Way) 三國聯合示威......美國智庫「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 就發表過一篇研究文章「從公民抗命到穩定民主」(How Freedom Is Won: From Civic Resistance to Durable Democracy),裏面提到,以人民自發、和平理性、得到廣泛認同和支持的公民抗命逼走專制政權,是最大機會邁向穩定民主的。

看完東歐,看看同期香港的經濟表現呢?
HKSAR 23,115 (1995) 50,296 (2011) +118%

哎呀,增長比甚麼愛莎尼亞、拉脫維亞、斯洛伐克都低,肯定是被反對派、激進80後、佔領行動、外國勢力拖累了!看來還是不要民主好了......但明明愛莎尼亞、拉脫維亞、斯洛伐克都是民主化成功了......到底是民主好還是不民主好?唉,反正我只是寫寫網誌,投一下稿咋,大佬!別對我那麼高要求啦。我又不是大學教授,又不是中學雞資深傳媒人兼公關顧問 (雖然他每次登場都變成公關災難,我都不明白他怎麼做公關顧問),這裡只有幾千字的篇幅嘛,怎麼可以寫到民主好不好這麼大的話題嘛。講回埃及好了。

現在的情況,很明顯地,埃及並沒走到穩定民主的第一步,成為了不穩定的民主。但會變成一個由軍人主導,但仍有其他派系能參與的混合制度,還是完全封殺所有其他派系,變回專制政府,甚至會不會爆發內戰就仍要觀察。事情為什麼會演變成這樣?又來先講講背景。

簡述近代埃及

埃及的歷史,一般人大概會聯想起金字塔、木乃伊和法老王,但這些事物跟現代埃及基本上沒有關係 (除了去旅行會看到)。我會從19世紀講起。19世紀初時,埃及由在阿拉伯世界擁有龐大勢力的「奧斯曼帝國」(Ottoman Empire) 統治,但由於土耳其本土力量不斷衰落,埃及當地的總督漸漸地脫離中央,實際支配埃及。在1805-48年擔任埃及總督的 Muhammad Ali Pasha 將埃及當成一個自己的王國來統治,不但將總督之位變成由自己家族世襲,還自行派兵佔領蘇丹,甚至攻打同屬奧斯曼帝國統治的巴勒斯坦和敘利亞。至此,雖然在外交規格上,埃及仍是奧斯曼帝國的屬土,但實際上已經是個獨立國家。

要爭取全面獨立,就要富國強兵及外國承認,之後的埃及「總督」因而向英國和法國靠攏,實施改革。當然英國和法國就不安好心,其實是想將埃及變成殖民地。埃及越是改革就越要錢,越要錢就越要借,越是借錢就越是被債主控制。不知不覺間,埃及政府已經被英國和法國控制住,後者更直接派駐士兵和官員到埃及。埃及想獨立,結果變成了殖民地 (好聽點是叫「保護國」)。作為有四五千年歷史的文明古國,怎麼能接受變成西方帝國主義者的殖民地?埃及興起不少民族主義和穆斯林組織,反對西方列強及已經被他們控制的政府,當中包括現在知名的「穆斯林兄弟會」(Muslim Brotherhood,1928年創立,以下簡稱「兄弟會」)。

1952年,終於連軍人也忍夠,發動了政變推翻政府。政變領袖「納賽爾」 (Gamal Abdel Nasser) 期後自任總統,並開始一連串民族及民粹主義的政策,包括農地改革、將原本由英法控制的「蘇伊士運河」(Suez Canal) 國有化、與以色列開戰等等。納賽爾被視為令埃及復興,恢復國威的民族英雄,亦受到非歐美陣營 (共產陣營及第三世界國家) 尊重。1970年逝世時,數百萬人湧到首都開羅街上悼念他。但他也有打壓反對派,特別是兄弟會,令兄弟會跟埃及政府及軍方成為世仇。

納賽爾向民眾揮手
繼任的是納賽爾的副手「薩達特」(Anwar Sadat),他同樣是軍人出身。但他上台後卻將外交政策180度反轉,反蘇聯親歐美,更與以色列和平談判,雖然換來個諾貝爾獎,但也惹來民族主義者和穆斯林組織仇視。薩達特於1981年被穆斯林份子暗殺,繼任的「穆巴拉克」(Hosni Mubarak) 延續其政策,並加緊打壓穆斯林組織,後者的反彈亦更大。1997年的「樂蜀屠殺」(Luxor massacre) 中,62名參觀古代神殿的遊客被穆斯林份子殺死,當中58名人是外國人。

2011年,受到突尼西亞爆發革命影響,埃及人因政府長年失政而起義,穆巴拉克嘗試鎮壓,但因迅速失去軍方支持而失敗。這之後發生的事大家都應該有一定印象,在此簡單列出:

2011年2月 穆巴拉克辭職,權力由「最高軍委會」(Supreme Council of the Armed Forces) 接管

2012年1月 埃及國會選舉,穆斯林派佔多數議席

2012年6月 埃及總統選舉,兄弟會代表「穆爾西」(Mohamed Morsi) 當選,軍委會交出權力

2012年8月 穆爾西下令前軍委會主席 Mohamed Hussein Tantawi 退休

2012年11月 穆爾西突然自行宣佈擴大總統權力

2013年6月 穆爾西上台一周年,各地出現大型示威要求下台

2013年7月 軍方發動政變,推翻穆爾西,任命大法官 Adly Mansour 為臨時總統

2013年8月 軍方連日鎮壓穆爾西/兄弟會支持者,估計逾千人死亡

埃及:4派亂鬥

很多人看到埃及亂象,奇怪明明穆爾西是埃及人自己選的,為何選完又不滿呢?埃及人的分裂其實早有跡象,現時埃及人至少可以分為4派:

1. 建制派:由舊時代既得利益者,與及最關心的是維穩、不關心是否有民主的人組成
2. 自由派:支持民主化及世俗化 (即反對以伊斯蘭教教義主導政策) 的人組成
3. 兄弟會穆斯林派:支持穆斯林兄弟會、強調穆斯林教義
4. 其他穆斯林派:不屬於兄弟會,但同樣強調穆斯林教義

這4派的相對勢力怎麼量度呢?可以參考去年的總統選舉來計算。

埃及總統選舉採兩輪投票制,跟法國相同,候選人必須取得過半票數才算當選,如果沒有候選人獲得過半票數,那就只由最高票的2人進行第2輪投票,只剩2人的話其中一人必定可以取得過半票。一般分析會集中在第二輪投票的結果,因為這是選出最終勝利者的一輪,但其實在兩輪投票制中,第一輪的結果同樣值得分析。因為第一輪投票有較多候選人,較能反映不同派系的基本盤,第二輪投票是逼人投給最後2個候選人,當中有很多選民是抱著「2個爛橙選1個」心態的游離票,他們並不一定真心支持候選人。而且,兩輪投票中的差異,特別是第一輪落敗者的選票流向哪一個第二輪候選人,也有助分析之後政局發展。我們看回票數:

2012 Egyptian presidential election, Round 1
(兄弟會成員、自由與正義黨代表、兄弟會穆斯林派) Mohamed Morsi 24.8%
(前空軍司令、前總理、建制派) Ahmed Shafik 23.7%
(社運人士、左翼人士、自由派) Hamdeen Sabahi 20.7%
(前兄弟會成員、穆斯林光明黨背書、其他穆斯林派) Abdel Moneim Aboul Fotouh 17.5%
(前外交部長、自由派? 建制派?) Amr Moussa 11.1%

2012 Egyptian presidential election, Round 2
(兄弟會成員、自由與正義黨代表、兄弟會穆斯林派) Mohamed Morsi 51.7%
(前空軍司令、前總理、建制派) Ahmed Shafik 48.3%

如果只看第二輪投票結果,會得出穆爾西支持度答51.7%的結果,但如果我們再看第一輪投票結果,可以看到穆爾西的真正基本盤其實只有24.8%。他多出來的票應該主要來自另一位穆斯林派候選人 Abdel Moneim Aboul Fotouh 的17.5%。整個穆斯林派的總得票有42.3%。建制派及世俗派的基本盤則各有2至3成,但自由派沒有候選人進入第二輪投票,自由派就成為了該輪選舉中的關鍵遊離票。最終穆斯林派的得票從4成上升至51.7%,而建制派則從2成幾上升至48.3%,可見失去明顯支持目標的自由派,是倒向建制派的比較多。這也預示了兩點:

1. 很多自由派寧願支持建制派也不想讓穆斯林派當政
2. 穆斯林派本身的支持度未必足夠單獨執政,有需要拉攏或至少撫平其他派系

各派未能妥協:極端的「多數民主」心態

可惜的是,穆爾西及兄弟會上台後,未有理解到這兩點,只顧增加自己的勢力,不斷擴大總統和議會權力。建制派和自由派本來已經不喜歡穆爾西和兄弟會,見到他們包攬權力就自然要反對。而穆斯林派亦不是無條件支持兄弟會,畢竟還有其他穆斯林派政黨選擇,如光明黨 Al Nour Party。兄弟會施政失效,無法改善經濟及民生,穆斯林派支持者也可能不再支持他們。在這個情況下,建制派及自由派合共近5成的人一起反對穆爾西,而穆斯林派的4成人中亦有不少不再支持穆爾西,則令反對的民眾遠多過支持的民眾,令軍隊有機會藉勢奪權。

問題的根源,是人人都認為民主就是要政府服從人民的意願,但同時又以為自己的意願就等於人民的意願,政府不跟從自己的意願就是反人民反民主,不肯接受,不肯妥協。兄弟會以為當選了就可以為所欲為、自由派以為發起示威政府就一定要下台、軍隊聲稱民眾支持推翻穆爾西就可以推翻他......全部人都不理會其他派系的意見,亦不理會現行制度,於是成了不穩定的民主。

這種心態是一種極端的「多數民主」(Majoritarian democracy)。多數民主認為民主選舉是人數之爭,人多的一方就是正確,當選的一方就是有了民意授權,突顯多數派與少數派的差異和對立。現在埃及就是各派都抱著極端的多數民主心態,將自派和其他派的差異,從人民內部矛盾提升至敵我矛盾,為了打擊對方不擇手段,最終即使以流血收場也在所不惜,對家有人命傷亡又與我何干。

與「多數民主」相對的是「合作民主」或「共識民主」(Consociation / Consensus democracy),強調要尊重不同派系意見,政黨間傾向不論多數還是少數派都會合作、商討和妥協。雖然政治學者創造了這兩個相對的概念,但實際上完全的多數民主是少有的。

如果政治是一場只計算議會議席分布的簡單數學遊戲,那多數民主也許行得通,但議席分布是由一場選舉產生,而一場選舉只反映一個特定時間點的民意,選舉與選舉之間民意可以有很大改變。如果政客只計算議席分布而忽略了民意的改變,認為得到一時的授權之後就可以為所欲為,那是不會得到民眾原諒的。埃及兄弟會和穆爾西就是犯了這個錯。當然,穆爾西下台後,又輪到軍方犯這個錯。

埃及軍方從無打算退讓

軍隊奪權後,如果有心讓民主政治繼續下去,本應吸收兄弟會失敗教訓,與不同黨派合作。最初他們的確有跟自由派及其他穆斯林派商討新政府應該怎麼組成和工作,但後來血腥鎮壓兄弟會,最新更釋放前總統穆巴拉克,又打壓自由派領袖之一的 Mohamed ElBaradei,自由派及其他穆斯林派應該很難再支持軍隊。如此一來,各派再次分裂,將難以再組織一個有廣大民眾支持的政府。跟其他幾派不同的是,軍隊畢竟是軍隊,有武器在手,操生殺大權,即使沒有民意基礎,仍可以以強權鎮壓來延續執政。

事實上,儘管前總統穆巴拉克走了,建制派作為一個整體,一直都沒有消失。先是穆巴拉克走後由軍委會接管,然後是法院多次以對建制派有利的方式去解讀憲法和作司法覆核,再來是派出前總理參加總統選舉......建制派其實一直都不肯放棄權力。穆爾西上台後將軍委主席  Mohamed Hussein Tantawi 逼走,改為任命 Abdel Fattah el-Sisi 為國防部長,外界一度視為軍方終於被壓倒,但回頭看,這樣想未免太天真。穆爾西有權任命 el-Sisi,不代表 el-Sisi 就一定要聽命於他,因為埃及憲法本來就訂明國防部長一定要由軍人擔任,穆爾西總是要任命個軍人。這個情況其實跟二戰前的日本一樣,當年日本軍方可以透過撤回陸/海軍大臣人選,來推倒政府內閣,對政府有著非常大的影響力。埃及軍方也是有著各種特權,如果說換個人做頭頭就是軍方勢力衰退,未免將事情想得太簡單。

美國有動靜的話真能起作用?

不少評論將矛頭指向美國,指美國是政變幕後黑手。的確,美國有其責任要負,但美國如果改變政策是否就能改變局勢,卻很難說。美國在埃及的目標是維穩,無論是誰上台,只要不出亂子,不跟以色列打仗,都無所謂,以往支持穆巴拉克就是如此。有人說美國反對穆爾西,但當穆爾西承諾不針對以色列,協助巴勒斯坦解決政治危機,都受到美國贊賞,美國亦沒有在穆爾西當政期間減少對埃及的金援。不少自由派/建制派人士甚至指責美國對穆爾西太好!

現在美國對埃及最大的直接影響是金援,但減少金援是否就能改變埃及軍方想法?埃及軍方的首要考慮當然是自己的權力,拿了金援失去權力,跟保住權力失去金援,要如何做取捨?甚至是否需要作取捨?現在埃及軍方還有其他阿拉伯國家,如沙特阿拉伯,作為資金來源支持,即使美國減少支助,沙特也可能會願意將自己的支援加碼,補償美國少了的那一份。

有評論指沙特是美國盟友,這樣可能是一個當黑臉一個當白臉,但沙特本身也有很大動機去支持埃及軍方,因為沙特政府同樣憎恨兄弟會。沙特雖然也是個保守的國家,國內政策重視穆斯林教義 (如對女性有諸多限制),但沙特政府是個王國,政府重視的是王室的權力,穆斯林教義只是維持統治的手段,而兄弟會等穆斯林組織重視的是神權,視穆斯林教義為最高宗旨,兩者其實是有衝突,是敵對關係。沙特長年以來也是打壓不認同政府的穆斯林份子,跟美國友好很大原因也是要合作反恐。

突尼西亞:穆斯林派要跟他黨合作

接下來會將埃及的情況跟其他國家比較一下,第一個是突尼西亞 (Tunisia)。突尼西亞的革命和民主化,跟埃及的同期進行,政局尚不算穩定,但並未像埃及般出現接近內戰的情況。主要差別在於,突尼西亞的建制派迅速承認失敗,交出權力,而穆斯林也願意跟自由派合作組織聯合政府,並非單獨掌政。

突尼西亞的軍方在革命中的角色亦遠較埃及和土耳其的低調。獨裁者「本阿里」(Zine El Abidine Ben Ali) 辭職並流亡國外後,繼任為臨時總統的是根據憲法規定的國會議長 Fouad Mebazaa,並非軍方,而這位本身屬於建制派的臨時總統也迅速跟反對派談判,籌組臨時內閣和舉行選舉。

突尼西亞的政制設計跟選制也跟埃及不同。埃及是行總統制,全民直選總統,但如之前所說的,這就造成強逼選民投票給一個人,當選者未必真正得到過半人支持的現象。相對來說,突尼西亞行議會制,總統及總理均由國會選出,而國會又由比例代表制選出,雖然會造成較多政黨林立,但這亦較能反映民意,難以由一個黨獨贏。選舉後,國會內勢力最大的穆斯林派「復興運動黨」(Ennahda Movement) 也只有4成議席,必須跟其他政黨合作,而他選擇了的合作對象是自由派的「共和黨」(CPR) 跟「工人自由黨」(FDTL)。在聯盟協議下,內閣由3個政黨及獨立人士組成,總統由共和黨的 Moncef Marzouki 出任,總理是復興黨的 Hamadi Jebali,而國會議長是工人自由黨的 Mustapha Ben Jafar。外界難以批評政府是一黨獨大或一味實施伊斯蘭教義政策。

可是由於經濟未有大改善,又接連有反對派政客被暗殺,民眾對政府的不滿漸大。突尼西亞已經宣佈會在年底重新選舉國會。

黎巴嫩:以合作式民主原則創作的政制

像突尼西亞這種高官由不同政黨甚至不同族群的人來擔任的做法,在黎巴嫩 (Lebanon) 可是有法律規定。黎巴嫩人以民族來分,基本上都是阿拉伯人,但由於處於東西南北交界之地,宗教信仰非常多元化,有4成人信奉耶教 (當地流行的是古代的耶教派系,因此不適宜以中文理解的天主/基督教概括稱之),3成人信奉伊斯蘭教什葉派,3成人信奉伊斯蘭教遜尼派,很容易產生宗教糾紛。

為此,黎巴嫩憲法規定政府三大要員必須由不同宗教教徒擔任:

總統是耶教徒
總理是遜尼派
國會議長是什葉派

國會的128席亦預留給具不同宗教背景的人士出選:

約1/4是 馬龍尼禮教會 (Maronite,一個只在黎巴嫩流行的耶教派系)
約1/4是 伊斯蘭遜尼派 (Sunni)
約1/4是 伊斯蘭什葉派 (Shia/Shiite)
剩餘的是由其他教派瓜分,如東正教會,或其他非主流教派

黎巴嫩被視為是合作民主 (Consociation democracy) 的經典例子之一,雖然如此,實際上會否合作還是人民質素和政治文化的問題,並非單純靠制度可以解決。黎巴嫩的規定並未實際消除社會上各族群間的矛盾,而且也有批評指黎巴嫩的規定太死板,缺乏靈活性,民情如果有變也很難反映。何況並非人人都會按遊戲規則玩。黎巴嫩「真主黨」(Hezbollah) 在國會只有一成議席,但由於他們有自己的武裝部隊,對黎巴嫩政局有著非常大的影響力。

土耳其:同樣經常有軍事政變

另一個可跟埃及做比較的是土耳其。土耳其在一戰後被軍人統治,1950年政府放權才第一次有民主選舉,但之後軍方多次發動政變推翻民選政府,1960、1971、1980、1997年總計4次,大都跟穆斯林派 vs 世俗派的鬥爭有關。可見伊斯蘭國家民主路上受困,絕非罕見。

不過講到土耳其,近期較受觸目的應該是早幾個月的大型反政府示威,跟埃及一樣是自由派 + 世俗派 + 建制派 vs 穆斯林派。為何土耳其的穆斯林政府今次就維持得住呢?土耳其的「正義與發展黨」(AKP) 執政已經10年,建制派特別是軍隊的實力已被蠶食,經濟又較好,政府的支持度高得多,是強勢政府,跟埃及的弱勢政府不同。

總結

現在很多人擔心埃及會變成內戰,這還很難說,因為穆斯林派的武力遠不及埃及軍方,但可以肯定的是,無論軍方是否會再次舉行選舉和交出權力,埃及短期內都不可能成為穩定民主。軍方不將權力交出,固然是倒退,但即使真的舉行選舉,因為幾派分裂的問題不會突然解決,只要沒有一派能大勝,各派不肯合作,政局還是會繼續混亂,同樣不是穩定民主。

但人是會從失敗中吸收教訓的 (至少我希望如此),埃及人總會明白民主不是一有不滿就喊要推翻政府,還需要建立新制度,而且他們也會知道建制派和軍方始終是信不過的。埃及以往都是由軍人統治,人們是初嘗民主、自由、法治、平等等的滋味,不習慣並不出奇。最重要的是能將一次民主化的失敗,轉化為將來再次民主化的累積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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